从医院离开，许彦河一路马不停蹄地又跑回戏班。
俞老板正在后台训斥一帮苦练的孩子，老远就能听到他的怒骂：“吃饱了饭不练功，你们以为除了我繁华戏班，谁还会要你们这些面黄肌瘦的小人？现在你们叫苦叫累，等戏班子真的没了，我看你们叫苦叫累都没地方去！”
“俞老板。”许彦河叫了他一声。
俞老板一张脸上都是褶子，看到秋衍过来了，依旧没什么好脸色：“碧云怎么样了？”
“在医院。”
“那是唱不了戏了。”俞老板脸上的褶子似乎更深了。
“孙警长那边真有这么严重吗？”
“小子，你读书多，但你也别忘了你是怎么从戏班子里出去的，要不是我在后面一直捧那些当官的臭脚，现在你你你你们，全都在乱葬岗躺着呢！孙警长千叮咛万嘱咐的事让我搞砸了……我看，挨顿打罚个钱都是小事，只怕他一个不爽让我吃枪子啊。”
“俞老板……”许彦河犹豫了一下，“实在不行，就我上吧。”
“你？”俞老板气笑了，“你会唱个屁！”
秋衍这人在戏班子从小混到大，他几斤几两，俞老板清楚得很。
“单唱戏我是不行，但走台步我也学过几年，我扮上杜丽娘妆容也算过得去吧？”
俞老板盯着秋衍，他扮装何止是过得去？可以说比全上海滩任何一个杜丽娘都美。
俞老板猛地站起来，四处看了一眼，把秋衍给拉进了屋：“你什么意思？”
“我跟金凤唱双簧，她腿坏了，又不是不能唱，台前交给我。”
俞老板搓了搓手，眼神几度变幻，他压低声音快速地说：“孙警长请客是包场，只要他请的那位爷不是我们这的常客，绝对看不出来破绽。”
“至于孙警长，据我所知他本身就不爱听戏。”许彦河望着俞老板，“就这么办吧。”
“行！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俞老板当下去了金凤的房间。
***
次日，繁华戏院。
许彦河在后台装扮一新，描眉绘面，粉袖长袍，纤手一捻折扇，当真是顾盼生辉。
俞老板饶是知道秋衍的美，真正见到还是惊讶不已。
为了避免人多口杂，这场戏的内幕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俞老板把后台的弟子都赶回去，只留下秋衍和金凤二人。台前的琴师已经就位，在舞台的大幕那边，客人已经端坐了。
“秋衍，拿得住吗？”这是俞老板的方言，意思是能不能行。
许彦河挺直了身子点点头。
俞老板压低声音说：“舞台的灯光我刻意调暗了，外面孙警长包场，请的是个大来头的客人，你别紧张。他们俩都不是票友，金凤的声音加上你的表演，一定能蒙混过去。”
俞老板这最后一句不知道是在安慰秋衍还是在安慰自己。
“去吧。”他拍了拍秋衍的肩膀。
***
全场灯光暗了下来。
三弦的声音一响，舞台大幕拉开，一束幽暗的灯光投在舞台的一角。
许彦河踏着轻巧的步子，一步一步上了台。
琴弦的声音一转，后台金凤亮开嗓子：“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许彦河在这婉转的唱词中对着口型，辗转几步，步步生莲。
他连夜在俞老板的指导下复习了几遍基本功，好在秋衍小时候学的戏都在骨子里，琴弦一拉，他脚下就自然动了起来，加上今天昏暗的灯光，还算有模有样。
头句唱词一开嗓，底下就传来一声喝彩：“好！好！”
接着，三弦和曲笛的声音中，许彦河听到舞台下的孙警长拿十分谄媚的语气问：“唐将军，这繁华戏班的头牌金凤不错吧？”
许彦河心中一愣，这才有闲暇拿余光瞥了一眼坐在舞台下正位上的男人。因为台下灯光昏暗，他只能略微瞥见男人的衣衫。他穿着一身这个时代的军装，黑色笔挺的军靴套在脚上，鞋尖微微反射出一点光亮。
他听到那个男人说：“嗯，不错。”
简单三个字，却让许彦河确定，这正是纪越白的声音！
万万没想到，孙警长今晚的贵客竟是唐寒锦。
许彦河虽然带着勾引唐寒锦的任务过来，但是还没摸清唐寒锦的脾气，更没有任何准备，没想到就这么撞到枪口上。
他来不及多想，一字一字地对着唱词：“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孙警长明显是个不懂戏的人，全程只关注旁边唐寒锦的反应。
唐寒锦倒是会享受，食指在椅子扶手上跟着节奏轻轻敲击，看起来十分惬意。
许彦河这才想起来，唐寒锦似乎是苏杭人士，那里是昆曲的起源地。
只听唐寒锦转头轻声说：“姆妈，这戏跟咱们苏州的昆仑班比，如何？”
黑暗中又有一道声音传来，却是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倒是有几分意思。”就是这戏子的台步不行。这后半句女人没有说出口，是怕自己的儿子又不开心，给这戏班子找事。
唐寒锦自己倒是说了一句：“戏是不错，就是这个杜丽娘的台步明显比不上昆仑班的苏生。”
孙警长抓住机会拍马屁说：“许是见到你吓的，全国的人哪个听到您唐将军的名号，不得抖三抖？”
唐寒锦冷着眸子，敷衍地勾了一下嘴角，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不爽。
孙警长连忙闭嘴，不敢打扰两人听戏。
许彦河把这一切都收入耳中，倒也不紧张，他方才没注意到的隐在黑暗中的女人应该是唐寒锦的母亲，有长辈在，唐寒锦至少不会开枪见血。
只要度过今天，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剩下的都是繁华戏班自己的生死。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许彦河一步步地唱着，他动作虽有生疏，但是眉目之间情谊流转，表演功底十分到位，确实让人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全场灯光大亮，许彦河恍惚了一下，这才看清台下的人。唐寒锦肃穆威严，他身边的女人却有着江南大家闺秀的气质，母子二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幅油墨画，任谁也想不到那眉目英俊的男子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许彦河很其他表演者一起鞠躬，后退下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他转过身子，只觉得有一道视线射过来，如芒刺在背。
许彦河不敢回头，匆匆下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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