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掌声中，她快乐地跑走了
雅妮必须拼命学习，争得最好的学习成绩。在她看来，一份光彩的成绩单，是对爸爸的一份安慰。
然而，沉重的家务几乎全部压在了她身上。可是她不怕，常常用白白的牙齿咬啮着薄薄的嘴唇，忍受着超出她体力的劳动，抗拒着疲倦对她的不停袭击。
一边切菜还一边看书，手被刀切破了，鲜血染红了切板，她用布包一包，不流一滴泪。她只能这样。走在大街上，她还在惦记着老师讲的那道复杂得叫人头疼的算术题，忘记了车辆，差一点被车撞了，被戴大盖帽的警察叫住狠狠地责问了一通：“长眼睛没有？想找死吗？……”她不吭声——现在她常常不吭声，对什么事情也不想辩白和解释。她的性格变了，变得有点沉闷，忧郁，又很有韧性。“你妈妈在什么单位？我要让你妈妈把你领回去！听见没有？喂，小姑娘你长耳朵了没有？你妈妈在什么单位？! ……”警察火了，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看见的是一双泪眼。警察有点儿慌了：“你怎么了？”不回答。警察叹了一口气：“走吧走吧，以后走路当心。”她走了，不一会儿依然想着那道算术题。不弄懂它，她就绝不肯让自己的脑瓜儿休息。
她只有拼了。
又过去一学期。
学校在大操场上开大会，给成绩特别优秀的同学戴大红花，雅妮也戴上了。当她走上台时，同学们朝她哗哗鼓掌。她脸红红的，掀起眼帘，朝同学们看着。掌声中，她低下头快乐地跑了。
小辫儿跑散了，一头黑发被风吹得飞涨开来，阳光下，像张金色的网。她不停地跑，跑得汗水把头发粘在额头上，跑得脸色涨红。她终于跑不动了，在路边公园的绿色长椅上坐下，用手擦着额上的汗水，舒服地喘着气。
城市仿佛也很快乐，一片热闹的喇叭声，路边的商店、饭店和酒馆播放着舒徐而轻松的音乐。又是几家新店开张了，门口挂着彩旗，发出哗哗的欢响。天空下飞过一趟鸽子，哨音清脆得叫人想尾追着它而去。一群幼儿园的小孩，穿着一样的白围裙，由阿姨领着，摇摇摆摆地走在路边的冬青树旁，咿咿呀呀地唱着叫人听不清楚的儿歌。
世界是透明的。
雅妮的眼帘慢慢垂下了——她感到累，从未有过的沉重的累。她模模糊糊地倾斜下身体，侧卧在长椅上。枕着自己的胳膊，她沉入了黑而甜的梦乡里。
风用一双看不见的柔软的手，不停地给这安睡的小姑娘梳理着头发，抚摸着她的脸蛋。阳光透过枝条，在她身上晃动着无数的金片儿。鸽群不时地飞回，用哨音在蓝得刺眼的天空下划着一道道的弧。
微风里，红花在她胸前颤动着花瓣。
过路人总要打量一番睡得这般安静的小姑娘，却并不惊动她，轻轻而来，又轻轻而去。
她没有一丝心思地睡着，家中的爸爸却又沉浸在悲伤和痛苦里。今天，是他永生不能忘记的日子：他和妈妈的结婚日。
那天，爸爸和妈妈没有呆在家里，却去了河边的林子里。他们觉得，他们的这一天应当在那里度过。因为那里是他们相识和恋爱的地方。天黑了，他们还不肯离去。爸爸用妈妈买给他的小提琴，为妈妈拉了整整一夜曲子。天亮了，他们才互相偎依着回家去。婚后，爸爸充满信心地开始了新生活。爸爸变得目光明亮，脸色红润，步伐有力，声音响亮。
妈妈——爸爸的太阳，照亮了爸爸。
可现在，爸爸的世界是苍白的，寒冷的。
带着惬意、骄傲和希望，雅妮回来了。她靠着门，闭着眼睛微微喘气。她美美地想象着爸爸在见到她胸前挂着的这朵花儿时的神情。小姑娘几乎肯定地认为，她的这朵花，一定会给爸爸带来巨大的安慰。她的心在兴奋地跳动着。她轻轻地走到了爸爸的卧室门口。
爸爸侧卧在大沙发里。
“爸爸……”雅妮叫了一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点儿发颤。
爸爸缓缓地侧过脸来。
雅妮微微侧着身子，并挺起胸脯，好让爸爸看到那朵花儿。
可爸爸的目光和那朵花儿只是一个短暂的接触，就萎靡不振地把眼睛闭上了。
雅妮久久地站在那儿，后来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进了房间，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呆呆地站着，像一块不会思想的石头。她感到心里很悲凉，很难过。她抬起头来，看着墙上一张张奖状……
这些奖状通统是她的。
每当她获得荣誉，妈妈的眼睛总是熠熠发亮，用双臂搂抱着她。妈妈买回来一些精致的镜框，又亲手把这些奖状高高挂起来。每逢这种时候，雅妮便会受到妈妈超乎寻常的特别爱抚。妈妈会立即丢下手里的笔，带她去听音乐会，带她去欣赏大剧院的芭蕾舞。晚上，妈妈还会特许，让她和她头挨头地睡一张床，让爸爸好一顿不乐意。这种时候，她会撒娇，会向妈妈提出各种各样的无理要求。而妈妈总是一边假装不耐烦地用手使劲点她的鼻子，一边又显得无可奈何地应允她的一切要求。
那时候，她不愿再长大了，就这样永远永远地做一个孩子。
这一切，都随着妈妈的死去而死去了。
雅妮走上阳台。黄昏正降临，晚风渐起，雀儿们正啁啾着飞入林子。她一把从胸前拽下那朵花，细牙咬啮着薄唇，木然地，将花一瓣一瓣地撕了，随手丢下阳台。
从阳台下路过的达达，觉着有纸屑落下，抬头望，空中红纸片飘飘摇摇，而雅妮还在无神地用手撕着她手里已经破碎的花儿，一片一片的。
“这个男人，魂被带走了，叫那孩子受苦了。”
达达想起了大人们对雅妮爸爸的议论，心中莫名其妙地恨起了雅妮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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