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爸爸回来了
爸爸正走在离城市千里之外的一片荒野上——
他回到了他童年生活的土地上。
他穿着风衣，拎着一只包，在阔别了几十年的荒野上慢慢地走着。他的风衣上满是尘埃，脸色发黑，头发被旷野上的风吹得蓬乱不堪，一双深陷的眼睛，透出惶惑和空虚。
他不停地走，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为止。实在太累了，他就在路边上坐一会儿。望着池塘水中自己的倒影，他十分痛恨自己的软弱，并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自己。
他并没有走到生养他的那个小村子。在距它二十里的小镇上，他偶然遇到一个失去父母而挎着竹篮子在流浪的小姑娘，当一身脏兮兮的小姑娘用乌溜溜的大眼望着他时，他突然想起了独自一人在家中的雅妮，心不禁一阵颤抖，日夜兼程赶回他的城市……
他穿着风衣，拎着一只包，在阔别了几十年的荒野上慢慢地走着。他的风衣上满是尘埃，脸色发黑，头发被旷野上的风吹得蓬乱不堪，一双深陷的眼睛，透出惶惑和空虚。
半夜里，像只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正做着梦的雅妮，被敲门声惊醒。她恐惧极了：“谁……谁呀？”
“妮妮，是爸爸。爸爸回来了。”
声音是那么苍老而沙哑。
但雅妮还是听出了爸爸的声音，光着脚丫子，飞跑过来打开了门：“爸爸……! ”顿时满眼泪水。
爸爸站在灯光里。他形容枯槁，满身尘土，胡子乱糟糟的，身体因为消瘦而变得更高，像一匹高大骨架的瘦马。
“爸爸……! ”雅妮双手紧紧抱着爸爸的一只胳膊，并不停地摇晃着。
“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吧？”爸爸用冰凉的大手不住地抚摸着他的面颊。
雅妮点点头：“你吃饭了吗？”
爸爸摇摇头。他匆匆赶路，已两天没吃饭了。
雅妮连忙跑进厨房里去给爸爸弄吃的。
爸爸浑身疲乏地坐在椅子上。
不一会儿，雅妮给爸爸端上饭来：“爸爸，快吃吧。”
爸爸用无力的、骨节显得肿大的手拿起筷子，朝雅妮笑着点点头。
雅妮双手托着下巴坐在爸爸的对面，睁着大眼，出神地望着爸爸。爸爸回来了，真好！她不时地用手背擦着潮湿的眼角。
“你累吗？”她问爸爸。
爸爸摇摇头：“不累。”爸爸很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不时把饭菜弄落在桌子上。
雅妮轻轻地咬着嘴唇笑。
“明天是星期天？”爸爸问。
“嗯。”
“爸爸和你到郊外玩去。”爸爸说。
“不，”雅妮摇摇头，“你累了。”
“不，带你到郊外。”爸爸打定了主意。
雅妮给爸爸弄好洗澡水，又帮他铺好床。她不时地走到洗澡间的门前。爸爸在里面大洗着，发出哗哗的水声。雅妮觉得水声真好听。她已有许多天听不到爸爸洗澡时发出的水声了——那响亮的、大雨般生动的水声。她还记得她小时候爸爸是怎么给她洗澡的：她闭着眼睛，爸爸用大手擦着她的脖子，挠她的胳肢窝，她痒痒了，缩起脖子咯咯咯地笑。爸爸的胸脯上长着柔软的胸毛，散发着温暖的带着香皂味的气息。她直到现在还记得身体洗干净后被爸爸抱在怀里的舒服感觉。
雅妮甜蜜而害羞地想着她五六岁时的那些情景。那会儿多好呀！爸爸，妈妈，家，一切都是她的。她所度过的每一寸光阴，都是甜丝丝的。她常常拿爸爸妈妈对她的宠爱作为自己撒娇耍赖的条件。她长大了，好像是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把她哄长大的。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时的太阳都比现在暖和！
爸爸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出来了。他浑身冒着热气，脸上又泛起健康的红色。浴后的爸爸才像过去那个生气勃勃的爸爸。
望着爸爸，她想，她愿意天天给爸爸弄一盆热烫烫的洗澡水，让爸爸把身体整个儿埋进水中去。
“我们都睡觉吧。”爸爸用被热水泡红了的手拍了拍雅妮的头。
雅妮睡不着。小姑娘家心眼儿可细了，细得连爸爸的鼾声都要很认真地听一听。夜很静，爸爸均匀的鼾声给了雅妮无穷的快慰。她微微翘起头来，像听一首歌儿那么听着。她想起小时候跟爸爸妈妈共睡在一张大床上时的情景。那时，一到晚上，她就要和爸爸为谁挨着妈妈睡而争执。爸爸真是的，那么大的人了，还离不开妈妈，常惹她哭。后来，她长到七岁，干脆，爸爸把她轰开了，给她一张小床，让她睡到一边去。她哭了几个晚上。气了一阵，她也就不气了——她争不过爸爸。在妈妈面前，她和爸爸更像一对兄妹俩。打小时候，她就喜欢爸爸的鼾声。他的粗重有力的鼾声和妈妈那温柔细长的呼吸声伴和着，对于夜间偶然醒来的雅妮来说，是很好的一首催眠曲。
不知什么时候，雅妮从床上下来了，蹑手蹑脚地走到爸爸的床前。她跪在地上，借着月光望着沉睡中的爸爸。
不知注视了多久，她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爸爸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和她到了郊外的山里。天气很好，天蓝得像是用柔软的棉纱擦拭过了许多遍，阳光是金白色的，空气清爽，含着甜味。
她和爸爸玩得很快活。
可是，回来时，驾驶员为了抄近路，无意中把车开到了埋葬妈妈的那座山脚下的公路上，爸爸脸上的表情又铅一般沉重和灰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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