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寒夜
大院里的人们怀疑雅妮的爸爸得了忧郁症。
他没有热情，对一切都淡漠。五颜六色、热气腾腾的世界，在他眼里是灰叽叽的一片。他曾试图作画，但画不上几笔，就扔下了。如今，画架上已落了一层尘埃。朋友们来看望他，他就面无表情地坐着。朋友们邀他去参加一些活动，他总是摇头。只有酒对他有吸引力，而且引力越来越大。他显出要让酒麻木到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的劲头。他要把一颗破碎的心放在酒中浸泡。
雅妮现在全靠自己。
她要给自己缀纽扣补衣服，要打油买米，要排蛇一样的长队买早餐用的切片面包。她既是这屋子的主人，又是这屋子的小佣人。她的脸上，笼罩着一个孩子不应有的倦容。她一天一天地变得瘦弱，变得沉默。本来是荡着快乐笑容的眼角，却挂着一个劳碌的成年人的艰难痕迹。她那双妈妈在世时白嫩得像笋芽儿的小手，常常沾着水渍、菜汁或油腻。她那甜脆、温婉的嗓音，常常因为休息不足而变得有点儿沙哑。大院里的人们常常看见她围着一条过大的围裙走在路上，或是扛着米袋，或是抓着酱油瓶。她简直要变成一个小老太婆了。
煤气罐又空了，而爸爸却又去西山妈妈的墓前了。她为难地在厨房里转了几圈，只好鼓着腮帮，双手抓着煤气罐往楼下拖。一级楼梯，又一级楼梯，钢罐与水泥台阶碰撞着，咣当咣当，声音震动着大楼。快要到最后一段楼梯时，汗珠已像夏日黄昏时草叶上的露珠，密密地布满了这张因为用力过猛而呈紫色的小脸。她累得喘不上气来，手又被钢罐抓握处的铁口咬得火辣辣的疼，她松开手，想稍稍歇一会儿，没料想底小身大的钢罐歪倒了，随即顺着台阶蹦跳着朝下滚去：当！当！……
而这时，正巧一个小不点的男孩从院里闯进来，跑到了楼梯口。
他被迎面滚来的这件沉重的金属物完全吓成了小傻瓜。他紧缩着身子，用小手紧紧地捂着眼睛，不让自己看见这个铁家伙。
雅妮吓得呀的一声尖叫，朝着钢罐，一步跳过好几级台阶，身体直扑过去。
钢罐又蹦跳了两级台阶，在她手里旋转了几下，才被她的小手抓住。可是，钢罐仍像一只凶猛的怪物，以一股强大的惯冲力，把雅妮拖了下去，雅妮头朝下，顺着台阶连滚带扭，死也不撒手，眼见着就要轰然撞倒那个闭着眼睛的小男孩，她双手用力一拉，两脚死死地勾着楼梯的铁条栏杆——钢罐终于被掣住了！
毫无损伤的小男孩从脸上挪开手，见钢罐稳稳地斜躺在台阶上，反而哇哇哭起来：“妈！妈妈……”
雅妮摔得不轻，身体的许多地方或青紫，或擦破皮，手、脸、脚踝，好几处渗出血珠。她见那个男孩子在哭，想爬起来去哄他，可当她要用胳膊去支撑起身体时，却又跌坐在台阶上：她感到胳膊软弱无力，并感到了一股钻心的疼痛。
她又试了一下，立即摔了下来：她的胳膊摔断了！
被小男孩的哭声惊动了人们，纷纷赶到。
“怎么了？怎么了？”
小男孩用手指着雅妮和钢罐：“姐姐……罐……滚……滚下来……来了……”
立即有人过来拉雅妮起来。可她的胳膊疼得不让别人碰一碰，只是用牙咬着发白的嘴唇，依旧倒着身体侧卧在台阶上。她脸色苍白得可怕，冷汗不住地往下流。
“怎么了孩子？”
“雅妮，你的胳膊？”
梅梅着急地：“雅妮！说呀！”
“胳膊……没有劲……疼……疼……”
“八成是胳膊摔折了！”
人群里不缺有经验的大人。一位身强力壮的叔叔立即弯腰抱起雅妮，直往附近医院跑去。
晚上，爸爸看到的雅妮，已是一只胳膊打着石膏、用纱布悬吊在脖子上、脸色煞白、出着虚汗的雅妮。他内疚地望着她无神的眼睛。他想抱一抱她，可又觉得她大了。他赶紧跑进多少天未涉足过的厨房，给她弄饭去。这天夜里，他就坐在雅妮的床边守着。每当他看到雅妮因为疼痛而紧蹙眉毛时，他的心就一阵紧缩。
然而，爸爸恨自己的方式却是更加用劲地喝酒，越恨就喝得越猛。
雅妮出门了，依然吊着被石膏包裹得硬邦邦的胳膊。
达达见着，咬牙切齿地恨起雅妮的爸爸来。他开始滴溜溜地转动那对狡黠的眼睛，寻找和捕捉着机会。
眼下正是冬天。
这天傍晚，达达和梅梅他们在大院外的马路边堆雪人，打雪仗，看见雅妮的爸爸裹着大衣走出了大院。他们停住了，气恼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他。也就在这同时，一个很不赖的念头狠狠地扎进了达达的脑子：
冻——他！
这个念头叫他既紧张又兴奋。他眼巴巴地盼着天黑。
夜慢慢地深了。雪花飞舞，夜幕灰暗，达达在守门老人的窗下听了听，又四下张望了一下，轻轻地，轻轻地……把那根长长的铁门栓给插上了。然后，他得意地笑了一笑，隐退到夜暗里。
这是一个少有的寒冷的夜。天空像座要倒坍下来的圆顶房子，低垂得叫人心里发怵。干冷干冷的寒气，冻得星星也僵住了一般。那雪一团一团地抛掷下来，四处白茫茫的一片。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生出无比的寒冷来。路上没有车，没有人，只有显得发蓝的、颤抖的灯光和无声的雪，一切都被寒冷冻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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