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雪地上，有两个漂亮的小洞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了被风雪冻得有点儿发僵的爸爸，把他扶进大院里。
雅妮跑来了，溅起一路雪花：“爸爸！爸爸——! ”
爸爸的头发、眉毛结着冰，脸冻紫了，受潮的衣服冻得邦邦硬，躯体抖动一下，嘎嘎响，像披了一件古代武士的铠甲。雅妮双手抓住爸爸一只冰块一般的手，仰望着爸爸的脸：“爸……”她带着哭腔，低下头，搀着爸爸朝家里走去……
爸爸很快病倒了。
傍晚，达达在路上远远见到了给爸爸买药的雅妮，一路飞跑过来，像立了头等大功似地问雅妮说：“你知道是谁关的大门吗？”
雅妮摇摇头。
“我！”达达了不起地一拍胸脯。
雅妮望着达达的眼睛。
“是我拴的门！”达达以为雅妮还没有听明白，高声重复了一遍。
雅妮盯着达达：“为什么？”
“谁让他不管你呢！”达达很感解恨，咬着牙，有劲地说。
雅妮把药包扔在雪地上，突然用双手抓住达达的衣领：“谁说的？谁说的？! ”她大声地喊叫着，用劲地推搡着达达，那对温柔、安静的眼睛，蓦地喷射着狠巴巴的光焰。
达达一下愣住了！
雅妮大声哭起来，双手却还死劲勒住达达的衣领。
达达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笨拙样子。
僵持了很久，雅妮猛地推开达达，弯腰抓起两把雪，哭着，猛劲撒向达达的脸上！
达达用手抹去脸上的雪往后退去。
“我让你关门！我让你关门！”雅妮发疯似地抓起一把把雪，不停地朝达达乱撒过来。
达达抱着脑袋逃了，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连滚带爬地溜走了，心里却是很不明白。
雅妮抓着两把雪，梗着脖子，哭着看着达达远去的背影。
有几个大人过来哄她：“达达也是可怜你。”
她大声叫着：“你们胡说！”
人们尴尬着。
她拿起地上的药包跑了。
快过年了。
这是一个叫孩子们感到可亲可爱的好节日。他们一个个都乐得屁颠屁颠的。因为他们将在这个节日里尽情地享受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超过往常十倍的疼爱。男孩子们已经得到那么多花炮，还哼哼唧唧地要求：“再买一盒嘛，再买一盒嘛！”女孩子就知道趁机打扮自己，咕嘟着嘴，摇着身子，向妈妈不断地加码：“就一套衣服！再买一条头巾嘛！”这些大人们拿他们没办法，可又很乐意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让他们感到惬意和欢乐。那些天，他们叫唤爸爸妈妈的声音，也就显得特别亲昵，奶声奶气，温温柔柔，叫得还特别的勤，人前人后地叫，一天至少二十回。
这又是一个让身处另一种情景的孩子们感到无法忍受的节日。
在鞭炮炸响、火药味飘散的空气里，在节日的彩灯和彩旗下，在浓重的、布满了人情味的氛围中，他们再面对冷清清的家、凉丝丝的灯光、寒飕飕的灶间，会十倍地感到孤独和寂寞，觉得寒冷不仅在包裹着自己的身体，也在包裹着自己的心。雅妮站在窗前，望着那些已经提前穿上节日新衣的孩子们，听着他们的欢叫声和他们的母亲们佯作的斥责声，她心中充满了渴望和悲伤。
她走到阳台上，当见到她的同学路过时，她的身体会突然向外倾覆，两手紧紧抓住阳台上的铁栅栏，然后，一直看着他们远去。
她也有过幸福的节日。
那时，她的妈妈像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个妈妈一样，在节日里，把娇惯、宠爱漫无边际地给予她。那时，她走起路来，感到身体出奇的轻盈——轻盈如风，轻盈如燕。
而现在，这个节日对于爸爸来说，却只能将他拖进更深的怀念和感情的漩流。他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加感到生活的无趣，直觉得眼前是一片的漫漫的荒漠。
这个节日，给予雅妮的，注定了是悠长的忧伤和冰凉的泪珠。
天寒和人间暖融融的气氛，在这种时候，又是人们对雅妮更容易产生怜悯之情的时候。楼下路过的人们，总是仰起头来，向雅妮投以关注的一瞥。
雅妮觉察到了人们的目光。不要，她不要怜悯。她希望没有这个节日。
一位伯伯看雅妮来了。
他给雅妮送来一套十分漂亮的衣服，另有一块鲜红的头巾。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又长高了，妈妈在世给她买的衣服都有点儿嫌小了。爸爸那回一口气给她买了那么多衣服，却都是春秋两季穿的。问题还不仅仅在这里——即使有一箱子衣服，那也不算数的，过年就应当重新买衣服，那是礼物，那是温暖，那是地久天长的一番心意。
伯伯走后，她走到窗口目送他，一直到他消失在大院门外，她还摇着手，但伯伯在她的视野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然后，她回过头来，呆呆地望着这些礼物。突然，她把礼物抱住跑进自己的房间，立即将它们穿戴上。她站在镜子跟前，左照照，右照照，觉得自己长得真好看。
过了一会儿，她飞飘出大楼，来到大院里。
没有风，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太阳像一只用柔软的蚕丝擦拭过的金盘子，闪闪地发出耀眼的光，把积雪覆盖的地面照得一片透明。那雪，银子一般白，玉一般晶莹，在冬日的阳光下又反射着微微发蓝的白光，把树，把屋，把世界映照得通体发亮。天蓝得叫人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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