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如鲠在喉
1937年6月下旬，德国柏林火车站台上的夏令营队伍
林遵得知七七事变爆发的消息，是在中国使馆安排的工作晚餐上。
这一天，是海军和德国“合步楼公司”达成协议的日子，大使馆特地安排了晚宴，招待政府使团中的海军一行。
突如其来的战争消息，像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打破了晚餐的平静。林遵觉得主桌上有些异动，他听到了部长剧烈的干咳声。
寻声望过去，部长咳个不停，平常严肃的面孔涨得通红。听说部长被鱼刺卡了，周围显得忙乱，有人嚷嚷拿面包来，有人主张用醋，说醋的效果好。坐在一旁的王司长说：“这也不是在国内，哪来的醋？”海军武官却说：“司长，我还真就带着醋来的。”
忙乱了一阵子，部长嗓子里的刺终于解决了，晚宴也随之草草收场。谁还吃得下呢，看着部长和司长驱车直奔使馆，剩下的也匆匆忙忙地打道回府。从餐厅到住处不远，来的一路大家有说有笑兴致很高，而回去时却变得无声无息。
林遵觉得自己的嗓子有点痒，似乎还带着隐隐的刺痛感，难道另有一根软刺，像潜艇一样潜入了自己咽喉要道？他因为难受而怀疑，终于忍不住也咳出声来。
走在前面的周参谋，转身看着他：“你也被部长传染了，骨鲠在喉？”又叹了一口气说，“唉，本来觉得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潜艇的事情终于落实了，没想到日本人已经下手了。”
回到住处大家都没有散去，心里面有事，没法散。不约而同的，大家都围坐在门外的草地上，像草地上空的星星一样，大眼瞪小眼地发愣。没有人打破沉默，因为刚才餐桌上听到的，只是中日在北平发生冲突的一句消息。国内现在的局势到底怎么样，战争有没有进一步扩大的可能？大家心里都没底。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歌声，周参谋侧耳细听了一会，能听出旋律激昂，但完全不懂歌词的内容。他觉得有点闷，用胳膊肘儿捣了下林遵，问：“在想什么呢？”
“瞎想，也没有一个主题。”林遵身子移了移，面对着周参谋说，“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次从出国到现在，我都觉得有一年的时间了。其实，4月初才离开的上海，时间也就三个多月，还不到100天呢。”
周参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千万不能有这种错觉。潜艇的合同就要签了，我有预感，以部长的做事风格，欧洲之行一定会提前结束了。问题是我们走了，你还得留在这里，最少要待上一两年呢。”
林遵觉得思绪很乱，点点头没说话。周参谋见大家都在沉默，站起来说：“大家也别在这里干坐着，还是回去睡觉吧。”
同行的一位舰长问：“老兄你能睡着吗？”
周参谋冷冷地答道：“睡不着也得睡，仗还没打呢，你这当舰长的都沉不住气，还怎么指挥？”说完，就拉着他一起进了房间。
林遵没有尾随大家，他鬼使神差地拐过一条街道，走向离住处不远的街头公园。
街灯照耀下的公园，远远看去，虽然没有白天热闹，却有一种勃勃的生活气息。最抢眼的，还是四周建筑物上的纳粹旗，依旧在风中热烈招展。这是柏林大街小巷最常见的街景，有点像上海南京路上挂满的广告牌，也有点像首都南京街头到处可见的行道树。
孔祥熙访欧，身着海军上将军的陈绍宽很抢眼
来到公园入口一看，白天摆放在这里的四轮车香蕉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销售糖果和儿童食物的小摊。
在热风中跑动的孩子，围绕在公园喷水池的四周，相比中国的孩子，他们嬉戏的样子更投入，但保持着一种顾及周边的节制。坐在离孩子不远的地方，林遵想起自己的孩童时光，他的思绪一会飞到福州闽江的江边，一会又栖息到南京的秦淮河畔。
正在他慢慢放松的时候，一个有着漂亮卷曲头发的男孩，从他身边跑过时，脚下滑了一下。眼看小孩就要倒地，林遵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男孩不怯场，先是直勾勾地看着林遵，然后嘴里一边惊奇地说着什么，一边伸出小手轻轻地抚摸起他的脸。这个动作让林遵感到意外，一只带着湿气的小手，让他的脸产生了酥麻的感觉。
一旁赶来的少妇，轻轻拉过孩子，红着脸对林遵说了一句谢谢，他也回了一句客气话。当女人礼貌地表示歉意时，林遵很想知道，刚才这个孩子到底说了什么？他向女人表示了自己的疑问，女人说孩子猜你是日本人，说完女人也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身体都舒展开了，林遵觉得她的身体丰满而结实。
但他再也没有聊天的兴致，他刚刚好转的心情，显然已经被突然出现的“日本人”完全败坏了。问题还远不止这些，在离开公园时，他看着纳粹旗又陷入了另一个担心。想起购买潜艇的一波三折，又想到从一纸协议到潜艇装备到位，这个过程尚遥遥无期。看似到手的计划，到底会不会鸡飞蛋打？倘若事情黄了，包括自己在内的留学人员以后将何去何从呢？
他的担心在夜风里飘荡，一个海军上尉的心思，带着7月的暑气，流落在不知名的柏林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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