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她站起身来。“我也该走了!”
“慢一点!”殷文渊叫,“听说你现在住的房子是你父亲留下来的?”
“你放心!”她的面容更冷了。“我马上就可以卖掉它!我不会找任何借口回台北!也不会留下任何纠缠不清的事务!”
“有人买那房子吗?他们出多少钱?”
“十万元!”
他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本支票簿来。
“我买了你那栋房子!”
他开了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递给她。她默默不语地接过来,望着上面的数字,抬起头来,她唇边浮起一个隐隐约约的微笑。
“你很慷慨,殷先生!”那笑容消失了,她正色望着他。“我今天接受你的条件,有两点原因,第一点是无可奈何,竹伟和我,自从父母去世以后,就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他最怕笼子,你用他的自由来胁迫我,我不能不接受。再一点,是因为超凡已经怀疑我,而且恨我,台北本身,已没有我留恋的余地!这两点理由,相信你都未见得了解,第一,你不见得懂得手足之情,第二,你也不见得懂得刻骨铭心的恋爱!可是,你却糊里糊涂地胜利了!”她把支票托在手心里,“五十万,对你不是大数字,对我也不是!用来买你良心的平安,它太便宜;用来买我的爱情,它也太便宜!所以,你省省吧!”她用嘴对那支票轻轻一吹,支票斜斜地飘到地毯上去了。
他望着她,她也瞪着他,一时间,他们两个人,彼此对视着,彼此在衡量对方的价值。终于,她一甩头,转身就走,说:
“我希望,这一生中,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他依然坐在沙发里,望着她走向门口的背影。他活到六十岁,从没有被人如此地痛骂过,如此轻视过!她那小小的身子,能有多大的分量?但是,她却压迫着他,威胁着他,使他变得渺小而伧俗!他紧紧地盯着这背影,觉得无从移动,也无从说话,一种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近乎沮丧的情绪,包围了他。
到了房门口,芷筠又回过头来了,经过了这一番尽情发泄,她觉得一天一夜以来,积压的悲哀和惨痛,都减轻了许多,脑筋也清明了许多。而且,路只剩下唯一的一条,她的心也就死定了,她反而变得无牵无挂起来。对着殷文渊,她再抛下了几句话:
“殷先生,你很忌讳白痴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比白痴更悲哀,因为我们太聪明,所以,骄傲、自负、多疑、猜忌、贪心……是聪明的副产品!你看过自杀的白痴吗?没有!你看过自杀的天才吗?太多了!我们都没有竹伟活得充实,我们惯于庸人自扰!”
开了门,她飘然而去。
他却坐在那儿,一斗又一斗地抽着烟斗,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她的话。那些话和他的烟丝一样:苦涩、辛辣,却让人回味。
【第十八章】
当殷超凡终于从麻醉剂、止痛针、镇定药中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天之后的一个黄昏了。
睁开眼睛来,他看到的是特别护士微笑的脸孔。室内光线很暗,窗帘密密地拉着,屋顶上,亮着一盏乳黄色的吊灯,那光线在黄昏时分的暮色里,几乎发生不了作用。外间的小会客室里,传来喁喁不断的谈话声,声音是尽量压低着的,显然是怕惊扰了他的睡眠。他转动着眼珠,侧耳倾听,特别护士立刻俯身下来,含笑问:
“醒了吗?”
“嘘!”他蹙拢眉头,阻止着,外面屋里人声很多,听得出来是在争执着什么。他竖起耳朵,渴望能在这些声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等待着、渴求着、全心灵祈盼着的声音!但是,没有!他听到雅珮在激动地说:
“反正,这件事做得不够漂亮!不管怎样解释,我们依旧有仗势欺人之嫌!”
“雅珮!”殷太太在劝止。“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挨打受伤的是我们家,不是他们家,你父亲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不但不告,还把他保出来,你还要怎样?”
“妈!”雅珮的声音更激动了,“事情发生后,你没有见到芷筠,你不知道,你不了解这个女孩子……”
“雅珮!”殷文渊低沉地吼着,“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这女孩自己太固执,太骄傲,我原可以把一切安排好,让她不愁生活,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她自己……”
“爸!”雅珮恼怒地,“你总以为金钱可以解决任何问题!你难道不能体会,像芷筠这样的女孩……”
“好了!好了!”范书豪在说,“事已如此,总算问题解决了。雅珮,你就别这样激动吧!”
殷超凡的心跳了,头昏了,芷筠,芷筠,芷筠!他们把芷筠怎样了?芷筠为什么不来?她绝不至于如此狠心,她为什么从不出现?他记得,自己每次从昏迷中醒来,从没发现过芷筠的踪影!芷筠!他心里大叫着,嘴中就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芷筠!叫芷筠来!”
这一喊,外间屋里全震动了,父亲、母亲、雅珮、范书豪全涌了进来,他望着,没有芷筠!他心里有种模糊的恐惧,这恐惧很快地蔓延到他的每个细胞里,他望着殷太太,祈求似的问:
“妈!芷筠在哪儿?”
“哎哟!”殷太太又惊又喜,这是儿子第一次神志如此清楚,眼光如此稳定,她叫了一声,就含泪抓住了他那只未受伤的手,又是笑又是泪地说,“你醒了!你完全醒了!你认得我了!哎哟!超凡!你真把妈吓得半死!你知道,这几天几夜,我都没有合眼呀!哎哟,超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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