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八点，妙子被医院派来的救护车接走了，当时又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争执。具体经过是这样的。奥畑一再主张：“既然小妹一直是我照料的，我就有责任把她平安地送到医院去，所以我一定要跟车一同前往。”幸子和雪子劝阻他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今天你就放心地把她交给我们吧。我们并不是从今以后就不让你和小妹见面了，只是你和小妹的关系还没有得到正式认可，病人似乎也很担心人们的看法，所以请你暂时把小妹交给我们，自己先回避一下吧。如果病情有什么变化当然会通知你，即使没有变化，只要你打电话来，我们也会每天把病情告诉你的。”姐妹俩轮番劝说，就差给他作揖了，总算把他说通了。然后为了使他同意给芦屋打电话要在上午打给幸子或春儿，不要直接打到医院里去的事，又费了一番口舌，把她们累得满头大汗。幸子又对斋藤医师说明了情况，感谢他这段时间付出的辛苦。斋藤医师很谅解，主动提出亲自护送病人去蒲原医院，把病人交给等候在那里的栉田医师。
雪子和斋藤医师陪同病人先去医院，幸子和春儿留下来打扫了楼上那间用作病室的六铺席屋子，给了护士和“老奶妈”一些小费，然后雇了一辆夙川的出租汽车，比接病人的救护车晚一小时到达了医院。
每当亲人住院时，幸子总会产生一种说不出的不快感……亲人会不会再也回不来了呢？这种不祥的预感以前她也曾经历过，所以害怕今天自己会产生同样的心情。车子开上公路后，幸子看见沿途的明媚春光，虽然只相隔一天，却比昨天浓厚了许多，六甲的群山隐藏在越发朦胧的云霞中，家家户户都盛开着白木兰和连翘花。要是换作平日，这是一幅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啊，而现在的幸子却无法阻止自己陷入沉重的心情。因为她发现病人的样子和昨天大不一样。说实话，尽管斋藤医师说得那么邪乎，但直到昨天她还是半信半疑，觉得不至于死人的，那不过是医生唬人，并没有当回事。可是看今天上午的样子，说不定真有那种可能。幸子首先注意到病人的眼睛发直，虽说病人平日的表情也不怎么丰富，但是今天上午她仿佛失去了知觉似的，表情呆滞，睁着大大的眼睛，直盯盯地瞪着空中。看她的样子，就如同垂死之人的面相，叫人看了心里发毛。昨天病人还有精神那样流着眼泪讲话，可是今天当奥畑和幸子姐妹在走廊里叽叽咕咕争执不停时，她就像一切与己无关似的茫然瞪着两只空洞的眼睛。
蒲原院长昨天在电话里说，给病人准备了特别病房。原来妙子被送入的是一栋造价很高的纯日本式独栋房子，和医院之间有走廊连通。本来是作为院长的住宅盖的，去年蒲原在离医院两里多路的住吉村观音，买下了林某实业家的私邸，迁居到那里去以后，这所住宅就成了他平时休息的地方。这次让妙子住进这里，是因为这里符合隔离的要求，所以临时充当了超级特护病房。带回廊的八铺席会客室和里间的四铺席屋子作为病房。为了方便陪床的人，连厨房和浴室都允许使用。幸子昨天向护士会申请派来去年护理悦子得猩红热的那位水户姐，果如所愿，水户姐今天一早就来了。那位大忙人栉田医师还是老做派，尽管幸子和他确定了时间，可是幸子到了医院后还是迟迟不见他的人影。打电话到处找他，催促了两三次，颇费了一番周折。斋藤大夫不时地看手表，倒没有露出厌烦的神色，老老实实地一直等到和姗姗来迟的栉田医师交接后才回去。
两位医生夹杂着德语交谈时，旁人完全听不懂。栉田诊断的结果和斋藤完全不一样，他认为病人的肝脏并没有肿大，所以绝不是什么肝脓肿，至于体温的起伏和恶寒发抖，那是恶性痢疾也会发生的症状，不是什么反常的现象，总体上病情是向着好的方面发展的。他还说，考虑到患者过于衰弱，必须进行注射。当即吩咐水户姐注射了林格氏针和维他康复，让她随后再注射一针偶氮磺胺。然后，就告辞了，临走时只是若无其事地对幸子说：“明天我再来，您用不着那么担心。”幸子仍然放不下心，一直送他到大门口，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说：“大夫，真的不要紧吗？”他很有把握地连声回答：“不要紧，不要紧。”幸子又问：“不用请大阪大学的医师来会诊吗？”“不用，斋藤君虽然这样建议，不过他有些谨慎过头了。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我会跟您讲的，目前您就交给我好了。”“……可是我们这些不懂医的人看起来，昨天她还不是这个样子，不知怎么的，今天连面相都变了……她那副脸色不是和快要死的人差不多吗？”“这是您太过虑了，身体衰弱的话，都是这个样子的。”栉田医师根本不认为是个问题。
幸子送走栉田医师后，自己也决定回一趟家，她去院长室和蒲原医师打了招呼后，就回了芦屋。谁知贞之助、悦子、雪子和春儿都不在家，她便独自一人坐在格外安静的西式会客室的椅子里出神，不由得又往坏处想起来。对幸子来说，既然多年来给她们姐妹看病的栉田医师那样说了，他又从来没有误诊过，觉得可以相信他的话——和斋藤医师的意见比较起来，她当然更看重栉田医师的意见——然而唯独这一次，看到病人今天上午的气色，只有同胞骨肉才会有的某种预感总是挥之不去。因此她觉得现在有必要把自己的预感如实告知大姐一声，就是为了写这样一封麻烦的信她才回家来的。这封信要从把妙子赶出家门开始，直到最近得知她生病不得不接她回来的经过都一一写出来，而且对事情的经过还要加以润色，这样写下来足足需要花费两三个小时，所以她有点儿懒得写。直到午饭过后，幸子才好容易打起精神，上楼去关起门来写信。姐妹四人里数幸子写字漂亮，而且擅长写“假名”，文思又敏捷，写封信并不那么费劲，不像大姐那样还要打草稿，她喜欢用毛笔直接写在卷筒纸上，字体饱满而硕大。不过今天不像往常那样写起来洒脱自如，修改了两三遍才写出下面这样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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