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天夜里，幸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可能是由于换了新地方，但主要还是因为太疲劳了。今天早晨比平时起得早，又冒着酷暑坐了半日火车和汽车，晚上又和孩子们一起在漆黑的田间小路上跑来跑去，估计跑了足有七八里地。不过捉萤火虫这件事，似乎还是一件值得将来回忆的往事。说到捉萤火虫，幸子只记得在文乐座看过一次《牵牛花日记》里的宇治川的场景——偶人深雪和驹泽捉萤火虫时，在棚船上诉说绵绵情话——所以幸子一直以为捉萤火虫就得像妙子所说的那样，穿了友禅长袖绸和服，迎着田野晚风，衣襟、长袖飘飘，手里拿着团扇四处追扑流萤才别有风情。其实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浪漫，而是在黑暗的田埂上和草丛中行走。所以那天晚上菅野遗孀说：“衣裳会弄脏的，请换上这个吧。”不知是为她们今晚捉萤火虫特地准备的，还是常备的客人用浴衣，她给了幸子、雪子、妙子以及悦子每人一件花色适合各人年龄的薄单衣。妙子笑着说：“看来到了真正捉萤火虫的时候，就不能像图画里那样了。”因为捉萤火虫时，天越黑越好，所以并没有攀比衣着漂亮的情趣。
出门时她们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别人的脸，走到萤火虫出没的小河边上时，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说是小河，其实不过是一条比沟渠稍宽一些的支流，两岸长满了又高又密的狗尾草，遮盖着河面，几乎看不见河水。起初他们还能分辨出百米之外有一个小土桥，据说萤火虫讨厌人声和光亮，所以不能从远处用手电照射，还得轻声说话，悄悄走到河边去。可是她们走到河边，也没见到什么萤火虫，有人就在暗中悄悄地说：“今晚怕是不会出来了吧。”“哪里，已经出来好多啦，跟我到这边来吧。”这是菅野遗孀的儿子耕助的声音，于是大家跟着他，钻进河边的草丛里一看，正好是最后一点落日余晖即将变成一片墨黑的微妙时刻，只见无数萤火虫从两岸的草丛中轻快地飞了出来，划出一道道和狗尾巴草同样高的弧线，朝着那条小河的河面飞去，放眼望去，沿着这条小河两岸，到处都有萤火虫在飞来飞去，无穷无尽，由于草长得太高，加上从草丛中飞出来的萤火虫不往天上飞，而是低低贴着水面摇曳着飞舞的缘故，刚才没有发现它们……但是，就在天色即将变成墨黑色之前的片刻之间，浓重的夜色从低凹的河面一点点扩散到岸上来，人们的视觉还模模糊糊分辨得出身旁的杂草在摇晃的时候，在遥远的望不到尽头的小河前方，从河岸两旁飞出来的萤火虫们交错飞舞，形成的无数条闪灭不停的鬼火般的荧光带，至今仿佛仍在梦境中缠绕不去，即使闭上眼睛也历历在目。真的，今天整个晚上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时刻。只要能见识到这个景象，就不虚此行了。果不其然，捉萤火虫不像赏樱花那样犹如欣赏一幅图画，毋宁说它是冥想性的吧。尽管如此，它仍然像童话世界那样，充满了童趣……与其把那个世界画成一幅画儿，不如用音乐来表现，要是能用古琴或者钢琴谱写出那种感受的曲子来就好了……
幸子想到，当自己这样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深夜时分，那些萤火虫，仍然在那条小河的河畔整夜无声地闪灭不已，无穷尽地在空中飞舞，就仿佛被引入一种难以形容的浪漫心境。自己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躯体，飞进了那些萤群，贴着水面忽高忽低地摇曳前行……回想起来，她们追逐萤火虫时，发现那条小河特别长，一直伸向远方，看不到尽头。河上架有许多座小土桥，她们不时走过小桥往来于两岸，一边互相提醒着别掉进河里，一边还担心不要被眼睛像萤火那样闪烁的蛇咬到。跟随她们一起去的菅野家的六岁男孩惣助，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飞快地四处奔跑。充当向导的孩子的父亲——菅野家的户主耕助担心儿子，不时地高声呵斥“惣助、惣助”。
到了此时，萤火虫多得不计其数了，因此大家都无所顾忌地说话了。但是一行人相互间要时时呼唤，以免被萤火虫吸引得掉队，在暗夜里走散。不知何时，只有幸子和雪子两个人了。只断断续续听到从河对岸传来悦子叫妙子的声音和妙子的回应。这时稍稍起了一点儿风，声音时有时无。不管怎么说，凡是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儿，三姐妹中就数妙子最活泼，身体最灵活，所以这种时候总让她陪着悦子玩儿。那些从河对岸随风送过来的应答声，到现在还在幸子的耳朵里回响着……“妈妈——，你在哪儿？”“……我在这里。”“……阿姐呢？”“……阿姐也在这里。”“……悦子捉到二十只萤火虫了。”“……不要掉进河里去呀。”
……幸子看见耕助拔了一些路边的野草做成扫帚拿在手里，起初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原来是捉萤火虫用的。据耕助说，“捉萤火虫最有名的地方是江州的守山一带，还有岐阜市郊外，由于当地人常常把他们那里的名产萤火虫捉了献给权贵们，所以禁止随便捕捉。大垣不是捕萤胜地，自然捉多少也没人过问。”那天夜里萤火虫捉得最多的大概是耕助，其次是惣助。父子俩勇敢地下到水边去捕捉。耕助手里拿着的草束上萤火虫之光闪闪烁烁，犹如一把玉帚。由于耕助一直不发话回去，幸子她们也不知要走到哪里才会返回，就提议：“风刮起来了，我们该回去了吧。”耕助回答：“正在往回走，不过走的不是来时那条路。”可是，走了很久都没有到家，她们才知道去的时候不知不觉走了很远。这时耕助突然说：“好了，到家啦。”她们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菅野家的后门了。每个人手中都拿着装了几只萤火虫的瓶子，幸子和雪子把萤火虫瓶子塞进袖筒里头，用手攥着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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