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求行在舒适的路径,也不求轻省的担子;但求力量与坚忍,能攀上乱石满布的道路。
——马丁•路德•金
许平一个人扑在床上睡着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头并头的单人床,每年冬天,爸爸都会把两张床拼在一起,在寒冷的冬夜,兄弟俩会缩在一个被窝里互相取暖。许平血液循环不旺,冬天里手脚都是冰凉的;许正的身体虽然小,却散发着火炉一般的温暖。
在北方冬天下雪的夜晚,即使烧了煤炉子房间里也提不了几度,脱掉衣服钻进冷冰冰的被窝的那一刻,必须有极大的毅力才能制止自己哆嗦着像落进油锅的鱼一样跳起来。
每当这种时候,许平就会假装作业很多,磨蹭着不肯上床,直到许正把被窝暖热了,他才迅速地脱掉棉袄钻进被子,紧紧地搂住弟弟。即使在睡梦中被吵醒,许正也不会抱怨,他睡眼惺忪地翻个身把高自己一个头的哥哥搂进怀里。
每次许平都会问他:“冷不冷?”
许正一边诚实地点头说冷,一边把哥哥冰凉的手塞进贴身的秋衣。
温暖哥哥的手脚,是小小的许正的工作之一。
白天偶尔会对许正不耐烦的哥哥,在寒冷的冬夜是最温柔的,既不会叫他走开,也不会骂他是笨蛋,即使做了小小的错事,也会立刻得到原谅。如果心情好的话,还会主动问他在学校的经历,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中午吃了多少饭诸如此类。许正总会想很久才慢慢开口回答,这个时候许平多半已经昏昏欲睡了,他呼出的气轻轻喷在许正的脖子上,像有人在用狗尾巴草在搔他的痒,让弟弟的半边身体都忍不住酥麻起来。
这是许平从来不知道的许正,在他睡熟之后,弟弟会笨拙地帮他盖好被子,让他有一个温暖的好梦。
许平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知道是谁帮他脱了鞋,盖好了被子,让他在长久失眠的煎熬之中得到了片刻的解脱。家里到处都是暗暗的,没有开灯。
他听到客厅钟表走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只有一片寂静。
爸爸大概出去了,他想。
脸颊上被打的地方还有些火辣辣的疼,许平却微微松了口气。
他走到厨房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嗓子,用手背抹抹嘴,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走回客厅的时候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暗淡的月光下,指针显示着晚上八点半左右。这一觉直睡了九个小时,连许平自己都觉得吃惊。
“嗤”的一声,一点红光亮起,很快又熄灭在黑暗中。
许平猛地停住脚步。
主卧室的房门半掩着,从客厅里可以看到爸爸如深沉的山岳一般静静地坐在卧室的藤椅上,宽厚的背微微佝偻着,像被看不见的重物压弯了脊梁,两只手撑在膝盖处,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微弱的红光在黑暗的房间一明一灭。
不知被这个场景的什么地方击中,许平心里猛然疼起来。
在沉寂的黑暗里,香烟的烟雾缓缓地上升着,像酝酿着什么蠢蠢欲动的狰狞的兽,偶一抬手之间,红光大亮,白色的烟卷被烧成黯淡的灰,轻轻地无声地掉落下来。
许平转过头去,想要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地悄悄走开。
许川在卧室里背对着他道:“许平?”
许平只得站住脚跟回答:“是我。”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明明应该是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找不到可以把对话继续下去的语言。
许川把烟碾熄,那些黑暗的情绪在一瞬间被收得干干净净。
“饿了吗?我去炒两个菜。”他站起来说。
吃饭的过程中,谁也没有说话。
西红柿有点儿糊了,炒蛋里吃出了蛋壳,许平把嚼碎的蛋壳吐出来,默默扒着米饭。
许川给儿子夹了一筷子韭菜,说:“多吃点儿菜。”
许平抬头看了一眼他爸爸,道:“谢谢爸。”
时针“磕噔”一声跳到了九点半的位置,平时的这个时候,许正已经躺在床上了。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筷子,那种难堪的沉默又蔓延在饭桌之上。
“我去刷碗,你早点儿睡,明天还要上学。”许川推开椅子站起来,麻利地开始收拾碗筷。
许平刷完牙从厕所出来,听到有人在敲门。
厨房的水声哗啦啦地响,时不时传来碗筷相碰的清脆声音。
许平打开门,漆黑的楼道里站着一个烫了长卷发的丰满中年女人,穿着蓝色的丝绸连衣裙,手里提着一个塑料网兜。许平觉得这个人有点儿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问:“阿姨您找谁?”
那女人微笑了一下,问:“老许在不在?”
许平点头,转身去找他爸爸。
许川擦干手去应门,许平把他洗好的碗筷擦干摆进橱柜里。
门口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爸爸似乎在跟客人客套寒暄,声音太低听不真切。
不到一刻,传来大门关住上锁的声音。
许平从厨房出来,看见爸爸把一网兜的水果罐头放在饭桌上。
“谁来了?”
许川没说话。
许平翻着那些罐头,黄桃的、凤梨的、桔子的,还有两罐竟然是有钱也很难买到的荔枝。
在那个年代,水果罐头是平时也难得吃到的珍馐美味。
许平对这个出手大方的阿姨顿生好感,问:“这阿姨是谁?干嘛送我们这么多水果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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