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尽归尘】
在漫长的岁月里，张尺素曾经以为，他从六重天回到人间，看到遍地死尸饿殍，看到青寰山毁于一旦，师兄弟们被残害，填入封山大阵……就是绝望之极至的时刻了。
后来，他挺过了青寰山上的飞升雷劫，闯过了地府冥海，却在东海之上被式苍围攻，白久被抓，六重天封印……恢复记忆后，他又以为，这大概才是他最绝望的时候。
可是眼下，阴山倾覆，白龙怒吼着迎了上去，以血肉之躯扛住山海之威，紧跟着刺目的金光亮起，中天界充满了应龙清越的啸声，层层叠叠，张尺素睁不开眼，喊不出声，胸前伤口汩汩流血，他却也觉不出疼。
他跪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唯有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那龙吟响彻天地，凿进心底，痛得他发抖。
渐渐地，金光散去，被飓风扔得到处都是的、幸存的人们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就见辽远的天幕上，阴山冥海生生下压了一整重天界，他们方才落脚布阵的羡天界已经被淹没在冥海里了，而现在，山脊外面，笼着一层淡淡金色的流光，像保护层一般，坚定、可靠地把所有一切都封在了六重天外。
——关键时刻，白久以身躯顶住了阴山，或者是别无选择，只能如曾经娲皇那样散尽神力，将自己的血肉龙骨……填进了天裂里，结结实实地筑起了一重屏障，守住了他自己的故乡，也守住了张尺素的故乡。
他为龙君，或为伴侣，都已尽力，未曾辜负。
蒋藏弓从碎石堆里爬出来，只感觉自己脸上糊着血，眼都睁不开。但他第一反应是心惊胆战地去找张尺素，生怕师父发疯：“师父！师父！？”
也不知道他们是落在了廓天界的什么地方，举目皆是无垠的大片草地，蒋藏弓跌跌撞撞边喊边找，直到被绊了一下，才发现张尺素跪伏在地，全身都在颤抖。
“师父！”蒋藏弓慌忙跪下，想把张尺素扶起来又不敢，尤其离得近了，听见对方哑到发不出声音，像嘶吼似的哭腔，他安慰的话说不出口，自己的眼圈先跟着红了。
“啊……混账……混……账！”张尺素手指痉挛地揪紧泥土和草，额头抵着地，只有微弱的气音从嗓子里发出来，几不可闻，“白久你……混账！啊！！”
幸存的将士看到天幕，也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纷纷跪下来磕头。半晌，南朱擦了眼泪，过来道：“居士，蒋修士，君上……不惜以身保护廓天界，我等不能在此停留太久，霞宫方向仍有魔气，属下担心……”
一身硝烟血迹的女子顿了顿，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咬住了嘴唇。
片刻后，她跪了下来，行了神族至尊的大礼：“还请张居士代君上……好好看护廓天界子民！”
她身后众人跟着跪下，齐齐恳求：“请张居士代君上看护廓天界！”
——“你为什么不问，龙是什么死法？你不怕我也跟白泽一样，没了就没了，只留下你一世一世地转生，再也爱不了旁人？”
——“等我大限将至的时候，就先捏碎你的灵魄，不让你当后死的那一个。”
张尺素有些恍惚地听着南朱他们说话，脑子里乱糟糟地全是当初白久讲过的、像真的一样却从来没当真践行过的承诺。
就在刚刚被卷入廓天界的时候，创世元尊曾经在他记忆上动的手脚、下的禁制，几乎全都消散了……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覆海之战的时候，白久留他一个，用他的身体当封印，藏起廓天界的钥匙；而今，仍是要逼他一个人活着……因为六重天危机未解，尚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去做，他就连放肆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
爱是飞蛾扑火，爱是情不自禁，爱是无畏无惧……爱也是沉沉重任。
是陪你做所有想做的，也替你做所有你未能做的。
“这算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用力，声音却轻得如絮，“这到底算什么？王八蛋。”
蒋藏弓担心道：“师父……”
张尺素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攥得死死：“对不起，扶我一把。”
那手心冰凉，颤抖不息，自相识以来，蒋藏弓从没见过张尺素示弱至此。
他的混账师父，怼天怼地，谁也不服，不管是魔界将臣还是创世元尊，都没被他放在眼里过。哪怕是满怀算计地自抽灵魄射断天梯时，都显得游刃有余。
如今……
但张尺素到底是很快把个人的情绪都压了下去，他扶着蒋藏弓站直了，又扶起南朱，哑声道：“式苍应该摔在附近了，找一找，押回去……藏弓，我的剑呢？”
“……”蒋藏弓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犹豫半天才小声道，“在创世元尊身上……”被师娘一起封在羡天界了。
后半句他到底是没说出来，可张尺素应该懂了，自己笑了声：“哦，对，没了。”
他的剑，他爱的人，都没了。
张尺素扯了一条已经褴褛成破布的衬衣边角，把大战里匆忙砍断的头发扎了起来，在脑袋后面揪了个麻雀尾巴：“没法御剑，谁带我一程吧，我们尽快回霞宫。”
蒋藏弓忙把山魄变了一大只飞鸟，载上张尺素，一行人往九阙霞宫方向而去。
“师父，你要是心里难受……”路上，蒋藏弓小声道，“就发泄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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