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冰壁】
古早哺仙族的事，确可称得上是一句血泪斑斑。
可白初讲的时候，才觉得这一族虽然存在了千万年，真的说起来，竟然也只有一个“苦”字便能说尽。
说来也怪，他们不知是不是受奴役惯了，如此漫长的时光里，反抗者寥寥，最了不起的一次，大约就是几百年前的那次出逃。
虽然最终活下来的也不过就几人，但他们到底是真正过了一段“人”的日子，不必形如鱼肉，仰人鼻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一族感应弱水灵力而生，消亡后就化为粉末，并不会留下转生的魂魄。”白初道，“你夫人若是哺仙族人，你在这里，想必是等不到的。”
祁雨澍目光阴沉，半晌没有反应。
“至于你儿子……听说，他还活着，只不过大抵生不如死。”白初缓缓续道，“现在九重天上的帝君式苍，把他带走了。”
“你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白久望了一眼忘川里的巨蟒，“把那个楔子取出来罢。”
“……好。”黑袍的鬼使收起鞭子，抬手想掐咒，可是手指似乎不太听他使唤，哆哆嗦嗦始终伸不直，更别提别的。
不待白久皱眉，祁雨澍忽然一拳砸到了忘川边的山石上——用力之大，像把其中手指都砸变了形。但他浑然不觉，飞快撑着掐好咒，低声提醒：“这蟒神魂残缺，又在忘川水里待了许久，楔子取出来只怕会立刻崩溃……还请……请龙君有个心理准备。”
白久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师娘。”蒋藏弓仰头望着浑身坑洼、鳞片脱落的丑陋大蟒，忍不住跪下来，扯住了白久的衣角，“我爸他……他是没救了吗？”
“魂魄残缺，一大部分早时祭给了封印大阵，一部分毁于忘川，寻无可寻，回天乏术。”白久神色难辨，只道，“无法。”
“可，可是师父他也……”
“不一样，张尺素自己剥离出一片命魄封在戮阴阳里，其余的我们也知道在哪儿，至少能去找。”白初摇摇头，“长离魂魄散了数百年，早已不知去了哪里，亦或是根本已经不在天地间……”
言语间，楔子已经缓慢消失，原本还庞大伫立着的巨蟒抽搐两下，随即身体的轮廓渐渐破碎崩落，片刻，化成寻常碗口粗细的一条，落在了忘川岸边。
蟒蛇翻了两下，它身上溃烂、腐坏，几乎已经没有能看的地方。稳固神智的楔子取出，似乎也同时抽走了它最后的生机，蛇体僵直片刻，忽然开始消融，化为了烟尘。
“爸！”蒋藏弓哑着嗓子喊了声，“你……别走啊？”
他眼圈通红，可到底是没哭。蒋离跟合窳兽一起滚进阴间的时候，他心里的茫然和绝望几乎没顶——可谁也没想到，蒋离就靠着一点残魂，还挣扎到了如今。
分明日夜生不如死，在忘川里腐蚀到神智溃散，但到底是还存在着。
他求什么呢？
蒋藏弓心头震痛，却说不出多余的话来，他被这份强大的求生意志所震慑，下意识觉得哪怕掉一滴眼泪都是对蒋离的不敬重——那些少不更事年岁里，对老爸的嫌弃，因为蒋离热衷当个“江湖骗子”而觉得丢脸的自己，何其无知而无能。
他的父亲，与他虽然没有实际上的血缘关系，平日看起来又是神神叨叨那样不靠谱，但到底是将他从人世间的风雪中庇护了下来，养大至今。且，谁能猜到，那副浪迹人间的衰老皮囊里，藏着如何的忍辱负重，或者说……是期盼？
“那是……那是什么？”身后凤凰的声音响起，蒋藏弓猛地抬起头来，只见蛇身化成的烟尘，并未散去，而是原地打着转儿，慢慢凝聚出了一个人形。
虽然虚无，并不是实体，但还是能够看清——那是一名衣着干练的青年，脊背挺直，眉眼清隽，背着一把弓。
“阿离。”白初踏前一步，放柔声音，“你受苦了。”
“……殿下……”那人影将手按在胸前，弯腰行礼，“您出来了，那……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灵魂已经受损太重，这几句轻飘飘的话讲完，蒋离的虚影已经控制不住地扭曲变淡，连听到一个答案的时间都没有，就散了。
长路煎熬百年，仍然只能是遗憾？
一直沉默的白久忽然抬手，丢出样东西——只见那小小的扁平一片落在蟒蛇残骸上空，竟把四散的光晕都吸了进去。
“拿着吧。”白久示意蒋藏弓，“带他回六重天。”
微凉的东西落在掌心，莹润银白，纹路清晰。蒋藏弓恍惚了一下才明白，这是一枚龙鳞。
“哥哥在上面设了个锁灵的阵法。”白初看了看，道，“最大限度把阿离的魂收集进去，虽然已经不能令他重生，但至少……能带他回家。”
蒋藏弓吸了吸鼻子，把龙鳞握紧在手心：“我明白了。”
“走罢。”白久率先踏上了奈何桥，声音冷下来，“凤凰，这趟回去，我希望你能好好搞明白，任性也需要有个限度。”
“……”凤凰自知理亏，没敢吭声。
一行人过了桥，没入忘川之后的茫茫黑暗，看不见了。
谁也没听见，他们身后，奈何桥边，有人踉跄跪倒在地，终于爆发出隐忍许久的一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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