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奴隶兵三十来岁，是人群中最健壮的几个之一，他本来也躺在地上数星星，看到弃竟然躺在身边，楞了一下，坐了起来。
弃也楞了一下，他很难理解，自己对这些人明明够好了，怎么他们反倒对自己越来越冷淡。
难道他们不懂得感恩吗，难道让他们吃肉还吃出错来了？
这还是奴隶兵第一次主动和弃说话，但内容却涉及到生死。
“让你们去死？我什么时候说让你们去死了？”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蔼一些。
“不用藏着掖着了，你给我们吃肉，不就是让我们去死吗？”那个人竟然也咕噜一下爬起来，说道：“我们知道，这是临终飨宴，像这种级别的，我们可以敞开了吃，基本上就死定了。”
弃奇道：“我还没说让你们去做什么，你们怎么就知道死定了？”
“我当了七年奴隶兵，跟过七个主人，没有一个主人用奴隶兵超过一年的。”那个人长叹一声道：“每一次，新主人把我们买过去，都是当牲口一样养起来的。白天吃不饱，晚上还要拴上锁链。我们没有帐篷，只能关在牲口棚里，夏天还好过一些，可到了冬天……”
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喝了几杯米酒，这个奴隶兵竟然絮絮叨叨，讲起了他的过去。
原来这个人是曾经的燕国人，名叫景升。
十多年前，伴随着秦国的灭燕战争，他先是向北逃，加入了林胡人的军队。
在一次战斗行动中被俘，从而开启了他当奴隶兵的历史。
七年，七次易主，其中四次是被原来的主人卖掉的，三次是因为原来的主人被其他势力灭了，他再一次成为俘虏。
每一个奴隶主买他们，目的都是杀人，因为他们也只会杀人。
而每一个奴隶主在让他们去执行任务之前，都会给他们吃一顿好吃的，久而久之，他们就从这些吃食上面，判断出一些门道来了。
普通的馕饼加一碗肉汤，这是要执行低烈度低危险的任务，大家基本上能活着回来。
如果汤里有大块的肉，那就危险了，接下来肯定是一场惨烈的厮杀，肯定会有不少弟兄战死。
而像今天，现杀几头牛羊，让他们敞开了吃，主人还假惺惺的在他们当中走来走去赔笑脸，每个人都认为，接下来的任务，将会是九死一生。
甚至，是十死无生！
“主人下命令吧，是不是让我们在天亮之前偷袭阳周城门？”景升望着南边阳周城的影子，吐了一口唾沫，搓着手说道：“下命令吧，临终前能吃上这么一顿丰盛的肉，我们死也值了！”
“其实你这个主人不错，要是换做别的主人，给我们吃一半的肉，我们同样会冲击阳周城！”
不知不觉，周围已经聚拢了四五个奴隶兵。
这些人的目光都有些麻木，但是表情却无比坚毅，有一股子勇往直前的气势。
弃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对自己如此冷淡，原来他们以为自己买他们回来，就是让他们去送死啊！
弃不由苦笑，道：“你们想多了，我其实……”
可是，话刚说了一半，弃又停下了。
自己并没有让这些人去送死，但即将执行的任务谁又能知道，不是九死一生呢？
深入大秦地界，拦截的还是皇帝的使臣，但凡出现一点差错，这些人就必死无疑。
自己，有什么权利让这些人去送死？
为了救扶苏，难道要牺牲一百多个人的性命吗？
“你们……安心吃喝，我真没打算让你们去送死，更不是攻击阳周城！”
“不打阳周城，那什么任务可以值这一顿酒肉呢？”奴隶兵们反倒迷惑了。
他们想当然的认为，吃肉喝酒的代价就是冲锋陷阵，而此刻最理想的攻击目标，也的确值这一顿酒肉的目标就是阳周城，不去攻击，那要去做什么？
“主人，告诉我们吧！我们绝对不会说出去。”
“主人，你不告诉我们，我们很难入睡啊！”
周围的奴隶兵纷纷聚拢过来，他们不是不怕死，也不是对死亡麻木了，他们心中其实也有对生的渴望，只不过这种渴望早已经被极度压抑了。
如今，死亡近在咫尺，每一个人都想知道自己将会怎样死去。
看着周围的人头越来越多，看着他们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像是渴望，又像是冷漠的光芒，弃突然有些冲动，也坐了起来，问道：“你们……真的想知道？”
“想！”周围的人一起点头。
“你们愿意为我去死？”
“愿意！”这一次，奴隶兵们的头点的更勤快了。
弃奇道：“为什么？”
景升苦笑道：“因为你买了我们呗，你是主人，我们是你的奴隶兵，我们不效忠你，还能效忠谁？”
“可我并不认识你们啊！”
“这和认不认识没关系，你管我们吃喝，我们为你作战。你仁慈了，多给几块肉，你不仁慈的话，就直接让我们去送死，这就是你的权利，我们的命！”
“不问对错？”
“这和对错有什么关系？主人永远是对的，奴隶兵只需要执行主人的命令就行了，一直到奴隶兵战死。”
“也不问秦国和匈奴？”
“这就更扯了，我们这里有匈奴人，有东胡人，有林胡人，有羌人，有吐蕃人，莎车人，甚至还有秦人，秦人当中，有原来的赵国人，燕国人，魏国人，甚至还有两个秦人，主人你说，我们应该向哪个国王效忠？”
弃没有想到，这只队伍的成分这么复杂。
他更没有想到，在这个时代，国家和民族的概念还不是很清晰，所谓的忠君爱国，首先忠于的是某个君王，而这个君王，才代表了一个国家。
一旦这个君王没有了，他们对这个国家的归属感也会瞬间消散。
国家，有的时候竟然真的和领土无关！
“你们……其实可以违抗我的命令！”说到这里，弃发现根本就无法说服他们。
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人，完全是两套思想体系，真的很难沟通。
“违抗你的命令？主人难道想这就处死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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