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爸爸和妈妈好得叫雅妮嫉妒
在这座城市的西边，有一条河和一片小树林。
那时妈妈还是个高中生，她常常到林子里看书，几乎每次都见到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男生坐在大树下画画儿。她有时会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站在他身后好奇地看着。他有一双十指长长的手，这双手似乎充满了灵气。他握着画笔，用颜色在画布上潇潇洒洒地涂抹着，画出一幅又一幅着实叫妈妈迷恋的画儿。偶尔，他也回过头来看妈妈一眼，妈妈羞涩地一笑，便走开了。
但过了不久，他却不再来了。
妈妈还是来，像在等待什么。
这天，她又来了，老远就看见了他的背影，禁不住跑过去。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河边上。
妈妈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不知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把自己的画夹扔到了河里。
妈妈情不自禁地跑过去，想抓住画夹，可是湍急的河水已将它迅速卷走了。
“怎么把它扔了？”
妈妈问这话时，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他瘦得怪吓人的，目光灰暗，长长的、发枯的头发，软绵绵地、乱糟糟地耷拉在苍白的额头上，瘦削的两颊，被耸的颧骨投下的黑影笼罩着。
他木然地看了妈妈一眼，沿着河边朝北走了。
妈妈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紧张得哆嗦着身子，眼睛紧紧盯着他。
他往北走了走，又往南走，就这样在河边来来回回地走着，丢了魂一般。
妈妈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密切地注视着他。
他终于又站住了，面对着大河愣了很久很久，然后慢慢地朝下面走去。当他的膝盖已经被迅速流动的河水淹没时，妈妈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站住！你站住！……”
他却依然走下去。
妈妈惶恐地呼叫起来，可四周无人。
眼见着水已淹到他的胸口，妈妈突然在河岸上跪下了：“求求你，别，别……”她一个劲地哭着。
他终于站住了，慢慢回过头来，望着妈妈——那时的妈妈还是个小姑娘。
他在她那对哀求的、善良的、纯洁的目光的毫不躲闪的注视下，将头低垂下去，眼泪噗嗒噗嗒地滴在河水里……
后来，妈妈才知道，他的爸爸妈妈在国外工作，听说国内正在抄家、游斗、到处在吼叫，想到他们回国后一定都得遭难，十分害怕，不敢回来，暗中将他托付给一个多年的朋友后，他们却辗转到了另一个国家，在那里暂且住下了。于是，他被学校的一群人连轰带踢地赶出了大门……
几年以后，妈妈和他结婚了。
爸爸简直一分一秒也不能没有妈妈。在离城市一百多里外的干校劳动时，他竟然能在一天紧张的劳动后，披星戴月，连夜骑自行车回来看妈妈。抓着妈妈的手在月光下的大门口的台阶上静静地呆上一会儿，又在浓重的夜色中，骑着自行车赶在第二天上工前回到干校。妈妈有时出去参加什么活动，也尽量找一个理由让爸爸同行。万一办不到，妈妈就会几乎每天收到一封爸爸的来信。那信封上还有爸爸专门为妈妈画的一朵很漂亮的叫“天堂鸟”的花。
“我们该有个孩子了。”生活安定下来以后，妈妈说。
爸爸笑着摇摇头。
“为什么？”
“我呢？我怎么办？”
在爸爸和妈妈的生活里，有很多时候，妈妈是偎依着爸爸坐着度过的——在海边宾馆前的树下、黄河上的羊皮筏上、自家夜色笼罩的阳台上……
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后来，雅妮出世了。
爸爸作画，妈妈写诗，一天一天长大的雅妮也有她自己的世界：或者哄布娃娃睡觉，自言自语地给她讲一个又一个混乱不清的自己瞎编的故事，或者对窗玻璃上爬着的一只美丽的七星瓢虫很亲热地说话……有时，爸爸和妈妈同时搂着她，有时，爸爸一手搂着她，又一手搂着妈妈。每年暑假，他们必定会锁上门离开城市到远方去：海滨、森林、草原……
幸福、欢乐似乎永远属于这个人家。
雅妮长大了，心眼也更细了。爸爸给予妈妈的和给予她的，总是不公平，常常让她撅嘴巴。
“妮妮嫉妒我们了。”妈妈笑着对爸爸说。
“噢——! ”爸爸忽然意识到什么，就把雅妮高高地举起来在屋里转个好半天才把她放下：“走，爸爸给你买东西去！”
可是爸爸屁股一转，又端不平两碗水了。
再说，雅妮在爸爸眼里终究还是个小毛孩子，还没到该认真对待她的时候。
雅妮真的嫉妒了。
一次，爸爸去上海展出他的作品，回来后买了一大包好看的衣服。妈妈试了这件又试那件，爸爸一边欣赏，一边一个劲地说：“啊，真漂亮！”妈妈试了半天，忽然纳闷起来，怎么听不见雅妮吭声？转身寻找，雅妮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开了。妈妈放下衣服，笑着责备爸爸：“你怎么不给妮妮买点儿什么呢？”爸爸懊悔地一拍脑门：“尽想着你了！”转身就去找雅妮——她插着自己房间的门，就是不开。爸爸检讨了半天，陪了无数个不是，她才把门打开，但三天没理爸爸。爸爸以后出去，再也不敢不给雅妮买东西了。
可是，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时刻，爸爸照样会忘了她。
那回妈妈出国去了一个月，开始几天爸爸还在很安心地作画，可是还没到一个星期，他画着画着就走神了，画笔停在画布上或空中，眼前老是妈妈的影子。到了后面的十几天，干脆就什么事也干不了了。雅妮也想妈妈，但可不像爸爸那个样儿：饭也不想吃，觉也睡不着，老去看日历。去机场接妈妈那天，雅妮也去了。爸爸见了妈妈，松开雅妮的手，飞跑过去，把人家撞得东倒西歪，一个个直朝他的后背瞪眼睛。那么多的人，爸爸就拥抱妈妈亲热。雅妮脸上发烧，紧紧闭上眼睛。
爸爸真羞！再一睁眼，爸爸和妈妈竟然不见了——爸爸把妈妈拉进一辆小汽车走了。“爸爸——！妈妈——! ”雅妮大声叫着。当妈妈问起雅妮时，爸爸这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和雅妮一起来的，立即叫驾驶员把车开回去。这一回，雅妮嫉妒得哭了。爸爸很尴尬地去拉她的手，被她用力甩开了，妈妈又去拉她的手，也被她用力甩开了。她流着眼泪，倔头倔脑地，步行着朝家走。小车就在她后面慢慢地开。爸爸和妈妈禁不住笑起来，一起下车，把她硬抱进车里。
现在，妈妈永远地离开了爸爸。他在妈妈的墓前整整站了一天一夜，当人们好不容易把他拉回家时，他倒下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躺在床上，睁着无神的眼睛，觉得这个世界空空的，很寒冷。
雅妮却随着妈妈的死，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她好好地伺候着爸爸。见爸爸那副伤心的样儿，她常常独自一人躲到自己的房间落泪，并无数次在心中呼唤着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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