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男孩
一
奶奶照例将枯黑僵硬的手,哆哆嗦嗦地伸进深深的口袋底,吃力地从里面抠出几枚硬币来,一枚一枚地漏到另一只干燥的掌上,然后,牢牢抓住她细细的手腕,斜起抓着硬币的手,那硬币就一枚跟着一枚、带响地滑落到她柔软的掌上。奶奶低下头,又细看了一下那些硬币,知道了确实是五分,便把她的五根长长的手指往上一扳,那些硬币便全部攥在她黑暗的掌心里了。
“闷了呀,就街上瞎遛去。那五分钱呀,别省着,见喜欢吃的,就花了。”奶奶说完,看了看她那张黄叽叽的小脸,摇了摇仿佛一摇就不大好控制住的脑袋,推起歪歪扭扭的冰棍车。那四个轱辘全都斜着摩擦地面,轴也没上油,“嘎嘎”的一路噪音。
她老想跟奶奶一起去卖冰棍,像奶奶那样,拿一方木块,用力地、“哒哒哒”地拍击着箱子,捏着嗓子喊:“冰棍,小豆冰棍!”手拍麻了,嗓子喊哑了,那样也许就不寂寞了,可奶奶死活不让。她只好一人闷在家中。桌上的花瓶、墙角上的衣架、从屋顶垂挂下的灯泡……所有一切都静悄悄的。这无边无际的静,折磨着、压迫着她。她会烦躁不安,憋出一身汗来。忽然地,她会睁大了眼,气喘起来,然后像逃避什么似的跑出门去,跑到喧嚣的大街上。她沿着大街往前走,东张西望、漫无目标,手不住地在口袋里摸索着奶奶给她的五分钱,直将纤细的小手弄得黑黑的。
天天如此。
这天,她走到城外的大河边,河边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地,草地上,几株身材修长的云杉恬静地站着,还有一棵老银杏。她倚在银杏树干上,好奇地朝前望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独臂男孩在放风筝,他抖着线绳,往后倒着步,不一会儿,一只漂漂亮亮的风筝就悠悠地放上了天空。他慢慢地松着线绳,翘首望着他的风筝,任它朝高空飞去。一个大好的春日,空气是透明的,太阳纯净地照着大河和草地,照着那个独臂男孩。他似乎玩得很快活,用那只唯一的手牵着线绳,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在草地上,一会儿惬意地躺在草地上,嘴里悠闲地叼根草茎,眼睛痴迷地望着那只风筝,仿佛那风筝将他的灵魂带进了天际间。
他看到了她。
她看了一眼他,又去看风筝。
大概空中有一股气流流过,风筝忽闪了一下。她禁不住朝前跑去,伸出双手——她怕它跌下来。当她明白了那风筝是不会掉下来的时候,为自己刚才很傻的动作感到很害臊,就转过身去。
风筝又升高了,像要飞进云眼里。
不知过了多久,风筝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朝她的头顶移动过来。随即,她听到了脚步声,掉头一看,那个独臂男孩牵着风筝正朝她走来,空袖筒一荡一荡的。他比她高很多,她要仰头望他的脸。
“想玩风筝吗?”他问。
她微缩着颈子,慌张地摇摇头,眼睛却仰望着那风筝。
“玩吧。”他走近了,把线绳送到她跟前。
她看着他,不知道是该接受还是不该接受他的邀请。
“给!”他把线绳一直送到她的手边。
她微微迟疑一下,紧张地接过线绳。
“跑!”
她跑了,风筝跟着她跑。她笑了。
独臂男孩站在蓊郁的银杏树下,极快乐地望着她。
她在草地上尽兴地跑着,风筝在空中忽上忽下地转着圈儿。春光融融,一派温暖。不一会儿,她的脸上泛起红润,有点凸出的额头上,沁出了一粒粒汗珠,两片苍白的嘴唇也有了淡红的血色。阳光把草地和树木晒出味道,空气里飘着清香。阳光下的大河,闪闪烁烁,像流动着一河金子。几只水鸟贴着水面飞着,叫出一串串让人心醉的声音。
她好像有了什么想象,久久凝眸风筝。不知为什么,有两道泪水顺着她好看的鼻梁在往下流……
那个独臂男孩走过来。
她把风筝交给他:“我要回家了。”
“你家在哪儿?”
“罐儿胡同。”
“我们离得很近。我家在盆儿胡同。”他连忙收了风筝。
他和她往家走。
“你刚才哭了。”他说。
她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爸爸妈妈了。”
“他们在哪儿?”
“人家说他们犯罪了,让他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停住了,下意识地又去看天空的风筝,知道了它已不在天上,才把目光收回来。
路上,她告诉独臂男孩:“前天,爸爸妈妈寄来一张照片,他们站在沙漠上,四周都是沙子,一眼望不到边。”
独臂男孩问:“你在哪儿上学?”
“我不上学了。”
“为什么呢?”
“我生病了——噢,对了,你别靠着我,我是传染病。”
独臂男孩没有走开,反而更加挨近她。
他的空袖筒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她好奇地望着。
独臂男孩发现了她在注意他的空袖筒,竟没有一丝自卑的神态,却露出了几分骄傲的神态,好像那只空袖筒是一种什么荣耀的象征。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流篱。”
“你呢?”
“我叫达儿。你就叫我达儿哥。”
“达儿哥,再见!”她扬着小手。
“再见,小流篱。”他竖起一只有力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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