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夸他们的气质好。
“我没有气质。因为我从来都不知道气质是什么东西。”一个有点儿奶油小生模样的男子说完，把两手用腿夹着，咯咯地笑。
一个长得像肖恩·康纳利的大个子笑眯眯地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他来这儿？因为我们没有女人，就把他叫来了。”
肖恩·康纳利戴了个绿帽子，一双天生的笑眼，眉毛和睫毛挤在一起，眼角向上勾起，什么时候都像在笑。他给每个人带来了一小盒礼物，用彩带系着。大家撕开一看，里面是各色巧克力点心。
“我女儿的手艺，怎么样？”他迫不及待地挨个问。
塞巴斯蒂安跟个刷墙的没什么两样，一件皱巴巴的灰色亚麻衬衫，头发花白凌乱，鞋上沾满白灰，蜷缩在礼堂后面的一角，身后放了一把吉他，第一句话就跟我说：“我又要给别人盖房子了。”
他做过很多种工作，每种工作都是为了赚钱，折腾了好大一圈儿，发现最快乐的事是把账户都丢给齐夫，他只负责弹吉他，他天生就应该是弹吉他的。他做过几个西雅图最好的楼盘，很耗人心神，总结下来他没得到多少快乐。收了钱，也不会有人感激你把房子盖得那么好。有一次应邀去中国给创业者做演讲，一直都是齐夫在讲，最后大家希望他上台说几句，他站起来说，齐夫都替我说了，就是这样。谢谢。
他说：“‘9·11’那天，我和齐夫把家里的东西，吃的用的全都装到船上，准备到海里避一避，还没出海船就被人偷走了，回家一看，什么吃的都没有，超市餐厅也都关了门，饿了一晚上。我还是喜欢做我原来的工作，给别人家修下水道，一个活接着一个活，他们活着我就能活。那时候我的吉他比现在弹得有激情。”
“你就是塔尼亚的哥哥？”一口四川话的三姐拿着一把大扫帚，一边收拾垃圾一边打断了我们，“听说你是厨师？我也开过十年餐馆呢。”三姐说话干脆利索而且声音洪亮：“结婚了吗？”
没有。
“快结婚吧！没孩子的男人就像没眉毛。”她举着笤帚在空中左扫一下右扫一下。
“我不知道你做什么菜，我当年做川菜。你听说过麻辣一号吗？麻辣一号川味香粉，你问问西雅图的华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就是我发明的！客人每天站成排，火了一年多，突然一段时间来我家吃饭的越来越少。有个服务员告诉我，旁边一家饭店弄了个天字一号川味配料，和我的一模一样，客人们都去那儿买了调料自己回去做，而我家的调料是不外卖的。唉，有啥办法，人家也不犯法。有人就劝我改行。我说我连赔了一年刚有起色，而且房子签了十年的约，改不了。我就想了个办法，做自助餐，不需要人工和秘方，就是便宜，竞争力强……这些年钱没少赚，都给加拿大维多利亚的女儿买车买房了。现在，政府每个月给我两千块钱退休金，本来想换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结果发现太自由了也没啥意思。跟你说小伙子，人生啥也不是，就是个命。命里安排我在市中心遇到齐夫。我一看她这个人实在是太好了，让我来她家做事，我说行啊，犹豫都没犹豫就来了，从来不看我活干得好不好，一回家就想着什么时候该给我发工资，第一个月给我发了两次自己还不知道，去哪儿找这么好的老板哪？现在我明白了，做顺心的事比自由还开心呢。”
塔尼亚做过最大的一笔生意就是帮齐夫和塞巴斯蒂安在西雅图市中心花一千六百万美金买下一座古宅，它原本是洛克菲勒家族的财产。现在，齐夫的新地产项目可能还需要与塔尼亚合作。她邀请我们去她家坐坐。
我们被齐夫家的大门惊呆了，那门足有几吨重，用手一推，咯吱咯吱地闷响，仿佛能听到亿万年前的恐龙的叫声。塞巴斯蒂安一直抱怨两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有点儿冷清。齐夫认为，我们为别人建造了那么多的房子，自己也应该有个像样的家。她看中了斐迪南一世皇宫里的一道大门，花了四个月时间从保加利亚运达西雅图。大门比钢铁还硬，用一棵已经灭绝的千年古树的树干从中间锯成两块做成的。为了修葺这座古宅，齐夫整整花了四年时间，屋子里挂满世界名画，地下室里安装了空气恒温干燥系统，陈列着从亚洲艺术品市场买来的数百件珍贵文物，周氏兄弟为他们在院子里设计了雕像，亚马逊前总裁庄园里的木雕也用巨 型货车拉了过来，客厅里供客人小坐的中国明代围棋桌据说全世界仅存两件。
“我以为中国的文物都被毁掉了，”塔尼亚笑了笑，“原来一个都没丢，全在你这儿呢！”
齐夫说：“哪里，我这点儿东西只能算是艺术品，谈不上文物。白金家的东西都上《财富》封面了。”
中国刚刚改革开放十年，齐夫就和几个男同学一起去尼日利亚开矿，矿区的四周都是紫花树，风一刮，花瓣满天飞，把天都染成紫色，黑人小女孩们像仙女一样在树下飘啊飘，用裙子接花瓣儿。但他们的居住条件很差，齐夫一年没洗过澡，身上臭了就用热得快烧水擦擦。一天夜里，穆斯林和基督徒发生流血冲突，国际航班停飞，矿区戒严。几个人商议过后决定放弃铜矿保命。齐夫在出关的时候被警察抓进看守所，不准保释，不准找移民局，不准叫律师，起诉她欠矿工六百万意图负债潜逃。她和几个黑人女性关在一起，有老鼠，空气都散发着粪便和垃圾腐败的恶臭。齐夫大声抗议，要求单独面见警察局长。最后，她只留下一张机票钱。警察局长的厚嘴唇白中带粉，像刚刚出锅的白灼虾肉，笑了笑，说：“现在只能说你曾经是个有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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